谢离不说话，侧脸贴着林故渊的腰，漆黑长发铺了一背，低低地喊他的名字。
越是坚毅的人脆弱起来越是惹人心疼，林故渊的心被他的几声呼唤弄的柔软不堪，单手覆着谢离的脸，轻声道：“你是不是不信我？你还是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性命才低伏迁就，是不是？”
谢离一动不动的抱着他，绣满暗纹的黑色袖管鼓胀如帆，流失的血太多，他整个人像是一条筋骨结实的蛇，温温凉凉，拔除了毒牙，又缺失人的热气，听完这句话，眼里的光一下子雪亮，一下子又寂灭。
林故渊叹道：“真傻。”
他突然就懂了白日里谢离的若即若离——
对谢离这样的人，有些话，不到临终时是不敢说的，他一生被人倚靠，一生做着不由自主的事，父母早亡，亲人厌弃，流浪时又乔装扮丑受尽白眼，虽然有师恩难忘，可以他们魔教的做派，这“恩”也不一定真如他记忆里那般仁厚，不一定没有掺杂利用和杀戮——人总在美化失去的东西。他爱重的手足要杀他，他的朋友下属对他怀抱沉重的期待，他的伴侣在师门和他之间挣扎犹豫，没有一个人，像他爱护别人一样，毫无私心的挂念过他。
他没法将心比心，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这条烂命，会在另一个人眼里比自己的命还可贵。
谢离仰脸看他，正对月光，眉弓在眼窝投出深重的阴影，显得愈发疲倦和孱弱：“我知道错了，你别骂我了。”
林故渊慢慢在他身边坐下，换了方向，让他枕着自己肩头，抚着他背后长发，语气里带着隐隐的爱昵和纵容：“不是总抱怨没人管么？现在有人管着，又不听话，你这个人，好赌、贪酒、任性妄为、色胆包天，你再这样，往后我们在一起，要打的架多了去了。”
他皱着眉头，明知梅间雪放他进来是要他做告别之语，可他心志坚定，打心眼里不相信谢离要遭此劫难，更不愿说那些灰心之词，想起曾对梅间雪抛出“世人对他所有辜负，我一个人担”之语，看着他病中颓丧，一股世间男子面对心上人时皆忍不住的爱护之情油然而生，心意之坚越是不可转圜，低低道：“我以前对你不好，一是正邪有别，二是昆仑山人人如此，我自小压抑冷漠惯了，不觉有什么不对，往后我为你改，一日改不了、改一月；一月改不了，改一年，我不信一辈子改不了。我能为你让步到这种地步，你不能再想着是要救你的命，才、才……”
他表白到这份上，脸上热辣辣的，既羞愧又心动，感觉怀里的人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，谢离温驯的伏在他肩头，语声温柔，如同呓语：“故渊，五年了，认识你之前，我在江湖上四处流浪，每日如同行尸走肉，没人知道我是谁，没人叫过我的名字——”
“我们流落开封，在客栈避风头，我总抛下你溜出去喝酒，你都不生气，帮我倒水洗脸、背我上楼、为我换衣裳，对我那么好……我起初还嫌你碍手碍脚，到那时才知道，有一个深夜等着我的人，有一个爬也要爬回去的地方，真好——”
林故渊认真倾听，越想越是惊讶，平日里总觉得谢离为人神秘莫测，有时又甚为凶恶，若不是时运不济，该是个叱咤风云的狠角色，怎么都想不到他在弥留之际竟像个孩童一样缠着自己叨叨念念。
他突然懂了谢离为何不肯服解药的另一重隐情，孟焦蛊毒夺人自由、乱人心智、践人尊严，谁碰上它便要被毁去一生，可对谢离，竟误打误撞的成了一线最坚韧的羁绊，将他如浮萍绑于水底，难道是冥冥中自有天意，用孟焦把他强留在人间？
他心中感慨，听到他说“你对我那么好”，一直强忍着心酸终于失控，用力勒着谢离的后背，失声道：“我对你好什么好，你这没见识的蠢货，根本不懂什么是好。”
谢离静静看他，不发一言。
林故渊狠狠揩去眼角的水迹，“以后我对你好。”
谢离微微一笑：“好，我等着。”又长长叹息，在他耳边唤道：“小娘子。”
林故渊面孔一僵，方才所有呵护体贴之情全被他这一声憋了回去，谢离笑嘻嘻的看着他表情变化，道：“好久没逗你了，我每回这么叫你，你都生气。”他仿佛想起了从前二人相识的点点滴滴，面露留恋微笑，“你这个人，冰一样的性情，唯有生气时有几分人味。”
林故渊皱眉道：“我没生气。”谢离笑道：“还说没生气，那你让我再叫一声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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